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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蒙娜丽莎望向巴斯海峡伸出右手食指

时间:2023-08-07 02:35:40     来源:哔哩哔哩

(一)

“那么好的,A先生,看起来各种事情现在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因此我打算提前三十分钟开始这场对您而言的审判,意思就是说,预计在下午三时三十分开始的审判现在就要开始了,您对此可有什么异议?”


【资料图】

被称为A的男人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由于真菌感染而蜕皮的右手手指,他用左手稍长一些的大拇指指甲,轻轻挑起如同稻壳一样贴合在手指上的一块死皮,而后将指甲轻轻探入这块死皮下方,辅以食指与指甲末端合拢,就如同伸入火炉中的钳子夹住了泛着火光的炭块那般的,将那块病入膏肓的原有身体组织部分碎片最后一次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而后他缓缓施力,像是从湖水中将已然上钩的大鱼提出水面般僵持着,又如同穿针引线的老母亲那般盯着已经离开手指那部分旧皮肤下方出现的新空间露出此前未曾直接接触空气的新皮肤。他微微挑眉,事情正在随着他所预料的那般发展,蟑螂触须般的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他感到得意,须臾回忆起自己曾与海浪搏斗,那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海浪随风而起,形成斗兽场高墙般的水壁,就要张开血盆大口了,就要展现茹毛饮血的本性了,就这样向他卷来,他左手环抱过桅杆,右手高举着中午吃过盐烤沙丁鱼的餐刀,“狗娘养的,你又要待我如何了?”这般叫喊着。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那晚银闪闪的餐刀被嵌入他的左手大拇指,向着自己右手本有的骨肉发起此生第一次有了实体目标的冲锋,呐喊着,高呼着,咆哮着,呻吟着,嘶嚎着,挥下刀去,终是揭下了这块死皮,可惜这战利品脆弱到了极,未等观赏亵玩,就已经顺手指与指甲的间隙落下去,终于死去,终于再也觅不得踪迹了。

“您要让我如何理解您的沉默?或者说,您是不是也开口讲讲,好让我也了解了解您的想法?”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姑且可以称之为人的纯白色老头子。

“嗯。”他这样回答了,带着些许失落——除他以外的别人不可能察觉他刚才正经历了此生第一次达成目标的冲锋,这份喜悦无人分享。

“非常好,A先生,非常好,我听得非常清楚。”老头挺起腰板,象征性以右手拍击了一次桌面,蜡烛的影子随突如其来的震颤微微一抖险些熄灭,声音颇有余裕地在小而黑的房间踱步一周,又回到老头的手掌下,传进A的耳朵里。

“那么现在开始对您的审判,请您放轻松,虽说是审判,但请不必感到紧张或是恐惧,这件事情本质上是与您做一场交易——您知道的,这世上人人平等,我们只不过都是在做交易罢了。”

他停止了对自己手部死皮的进攻,一动不动。

老头递出一张齐整整的白纸,白纸黑字红印,清晰可鉴。

“一切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就如我所说的那样,A先生。”老头盯着他因毛囊稀疏而有些反光的头顶,“您只需在这里写下您的名字,我们就可以结束这次审判——或者说交易了。”

他未动。

老头开始着急起来:“请问您为何还不下笔呢?”

“我不认得这上面写了什么。”他抬起头,盯着老头惨白面孔上一对金黄色的眼睛。

“您不必认得,为何要认得这上面写了什么呢?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只是在做一场交易,而您只需要在这上面写下您的名字,这场交易就会完成了,你我都不必再多付出一丝力气,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呢?”老头越讲越快。

“您将审判称之为交易,可就算是正常审判,我也有权知道这场审判究竟会怎样决定我的去向不是么。”A以右手托腮,终于表现出一幅愿意与对面交流的态度。

“闻所未闻,A先生,您可知道这世人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吗?”

“死亡?”他的目光移向房间的某个角落。

“是麻烦啊,世人最怕麻烦不是么?若是一个洗净而本身无皮无核的水果,大家都乐于去吃,而如果这个水果既有厚厚的果皮,难以分辨果肉与果核,又不容易洗得干净,这还有谁乐于吃呢?”

“您说得没错。”他盯着老头头顶一撮稍显突兀的卷发。

“同样的道理,A先生,一件事情从产生到结果明明只需要两个环节,就如您直接吃掉一个水果那样,从您发现他,然后到吃掉它,就只需要这样而已,若是中间又被赋予了其他过程,那可真是要将寿命浪费了去,一切从简,明明从简最好,您说是不是呢,A先生?”

“您说得没错。”他又去盯着桌子上的一处不易察觉的污渍。

“所以,显然您已经同意了我的观点,我们现在已经比既定的环节多出来一部分了,这对您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痛苦了不是么?所以让我们快些结束这件无聊的事情吧。”

“可我不想这样,不过我脑子的东西,我怎么能放它去改变我的去向呢。”

老头吃了一惊,从凳子上倏地弹起来坐在地上。

“多么反常识!A先生,我想我现在非常清楚为什么您会在这里了,您竟然还对使用您的脑子抱有希望,这简直滑稽透了!”老头坐在地上,指着他大约眉心的位置眯起一只眼睛骂骂咧咧,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随着手指的方向射穿他的脑袋一般。

他叹口气。

“话说回来了,您到底为什么要称我为A先生啊。”

(二)

“你带我走。”

“我不。”

“为什么不?”

“你还小。”

“我已经十四岁了。”

“你也知道你才十四岁。”

每日大抵都会有诸如此类的对话,这样的内容已经见怪不怪了。夏缠着在码头工作的亚,要求他带她去船上,驶到海的中心,去看海水变黑,海水变绿,海水变蓝,然后找一座压根没人会去的鸟不下蛋的岛,将其命名为冢之岛,二人就这样住在上面再不回到村子,过上平均每三年生一胎的和乐美满生活。亚不知道这对于青春期的少女而言到底算不算正常范畴的幻想,但关于“冢”,关于生养后代,他更想知道这个阳光灿烂的小丫头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这想必不会是村里的老师应该传授的课程内容,或许是村口醉醺醺的酒糟鼻老头?但那实在是太不和谐了,少女与醉醺醺的老头——太不和谐了,以至于他不想将二者并列起来想些什么,实在有损荣光,有辱斯文。

“那我就悄悄藏在你的船舱里面,你肯定找不到我!”夏扯着亚的袖筒,止不住蹦蹦跳跳,像一只攀附在树上的松鼠。

“我的大小姐,如果要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一些事情一般不是不会说出来的吗?还有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我从船舱里拎出来了吧。”

“那是......那是......”

亚俯下身子。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和我一个光棍男人跑到海上去,但如果你只是想看看海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得等你到十六岁,在此之前门都没有,我记得我应该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或许第五次?又或者第十次?可你就是记不住这么回事,既然已经答应你这件事了,你是不是也信守这个承诺,然后配合一下我的工作比较好呢,小朋友?”

“呜......”

看得出来她并不开心。

“可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有啊,怎么会没有呢,你已经十四岁了,只需要再等两年,就区区两年,你就能被我正式邀请上船来随你高兴了,这样对我们都好。”

她眨眨眼。

“好啦,乖乖回家去吧。”

“我们说好了哦!”

夏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时而回头望一眼夏,大概想讲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再等一等比较好吧?”夏按捺着心头属于少女的悸动。

亚此时大概也会觉得这种日常会持续下去的吧,等到这个小姑娘再过两年光阴,等他的破船再工作两年,或许他真的会老老实实把小姑娘带到跟了自己有些年头的这个老伙计身上去,载着她驶向自己已经看惯了的海域。海水在动,若望着海面,就只是眨下眼睛的功夫,双眼聚焦着的那片海水便已经不再和前一次相同了——这点天上的云彩也是一样。可亚总能感受得到,虽然自己行来驶去的那片海域不曾拥有相同的海水,但那片海就是那片海,他了如指掌,不曾对它感到陌生。近二十年在海上来来往往,总也是相似的航线,相似的风景,相似的人,他记得自己走过的水路,记得经由每片水域时手中船舵微妙的触感,记得海水的味道,记得乘便船的每位客人,甚至从水中跃出的鱼,他有时也去挥挥手——大抵觉得自己曾见过相同的一条。他很清楚,这片为他所熟知的海域并没有那种荒凉到鬼都没有一个而且还能住人的岛。“简直是扯淡。”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他今年三十多岁,总也没考虑过成家的事情,晃晃悠悠已经差不多是中年人,有些欲望像是潮水,起起落落,来来去去,层层叠叠,遮遮掩掩,未能觅得栖身之所,久也无疾而终了,而此刻要由一个小姑娘去跟他讲些什么一年三胎三年一胎,竟不适时地产生些许雀跃,他觉得可笑,实际脸上也露出些阴涔涔的笑,嘲弄着眼底的污泥,心里的鬼。

打发掉黏着他的小姑娘,日头也已向着海天相接之处,缓缓坠下,是一颗弹软的球,一颗褪了壳的蛋,向着那条总也看不见的线坠落,想必是以双手嵌入天幕,在缓缓下滑着,血顺手指流下,或许只一个喷嚏,就映入身边的云里,洋洋洒洒,却又生了火一般的,便烧起来了,点燃那云,点燃半片天空,是紫红色的,是火红的,亚一时辨别不来。拖着身子挪进村去,向正备着鱼肉做起生意的胖老妈讨些葡萄酒根,再留下三个小钱,买一块黑面包,一条熏鱼干,随口对付对付催他早些寻个女人成家的话,再跟着招手叫他过去喝酒的三三两两陪个笑脸讲句不是,便也推推搡搡离开此处,向着自家小屋挪回去。开门关门,吱呀声响对他讲句欢迎回来,点燃剩下半盏油的手制土灯,光线填满房间,光影摇曳,是屋里老鼠蚊虫外为数不多在动着的东西。这种天气酒不去热,总也都是一股涩味,但也要有些这实在算不上好喝的饮品,去泡软石头般硬的黑面包,以及黑面包般硬的鱼干。他望着一点点沸腾起的酒,仿佛迎着火光朝他伸手,他不去看,只是加些水进去,后又索性将石头般的东西都丢进去,化成一锅脓水,煎熬他的双眼与心脏,浸没心底的群山与海洋。

年年如一日,岁岁是今朝,亚越来越不明白一个他人是为何会羡慕自己司空见惯的大海,想要去窥视他毫无波澜的生活,他心里的大海早已不是涌动着的波涛,而是黏腻的海风,腥臭的海水,恰如眼前酒杯中炖煮着的鱼干一般的,海也就大致如此,黏在自己岁月的两页纸之间,怎也翻不过去,于是只能一遍遍读着前页的内容,在相似的日月中烹煮自己同性欲一般曾在心口踊跃的血。

“每日如此......”他恍惚着这样想到。

“明天就带她去看吧。”他抬起头,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包围他尚且精壮的身体,在他颈上设下一条绳索,银白的丝线一般的,一圈圈缠绕着,渐渐掩藏他后颈受日晒常年黝黑的皮肤。

(三)

亚做梦。

夜里有些什么东西从海里爬了上来,生得一团漆黑,像是一团生于海洋,尸首却腐烂于海洋的藻类植物——不好说那究竟是什么,既有海带一样的长发拖在地上,其间也夹杂着海葡萄一般的小颗粒。鱿鱼一般的锋利口器掩藏在这团扭动着的藻类之中,可若去细看它的身姿,妖娆而婀娜,复杂的蠕动中透露出一些踢踏舞般的节奏,有序,无序,无序而有序。它舞动,它歌唱,它行礼,它脱帽,口中喃喃的是什么?是去杀,去死——都不是,为何人们要对长得脱离自己认知,姑且还可以称之为生物的东西报以一个精神不安定的刻板印象呢——它说拒绝,它说“拒绝庸俗”,是这样,确实听清楚了,“拒绝庸俗”,怪物轻轻伸展着自己的肢体(险些称之为“四肢”),舞动着,舞动着,噗倏噗倏,咕啪咕啪,啪嗒啪嗒,像是醉汉流氓,却又绅士儒雅,只是念念叨叨着“拒绝庸俗”。亚站在码头,静静观察着这位来自海洋的绅士,不开口也不挥手致意,就只是看着它向岸上爬来,离他越来越近。

“拒绝庸俗。”它说。

听起来像指甲划过墙面的声音。

“我大概只能做个俗人。”亚说。

“拒绝庸俗。”它说。

“我一定要让自己显得不同吗?”亚说。

“拒绝庸俗。”它说。

“我不愿那样。”亚说。

“拒绝庸俗。”它说。

“我懒得那么做。”亚说。

它大概并不健谈,此刻应该是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于是它身上的每一根藻类植物猛然张开,将亚包裹进去,就如同海星那类生物进食一般的。亚的世界霎时一片漆黑,顿感有一根尖刺状的不知何物刺入他的胸膛,温热腥甜的血浆染尽通体,他感到痛苦,张口要去哀嚎咆哮,不及出声,喉咙也被一根类似的尖刺捅透,接下来便是遍及全身却渐渐感受不到的痛感了,亚想起曾见过的,被称为铁处女的刑具,又想起刚才在这堆藻类生物中看见的,鱿鱼般的尖喙。

“拒绝庸俗。”它说。

“那你便将我的庸俗取走便是。”亚说。

*未就如此死去,毕竟是在梦中,他本人深知这一点,这世上有几人是在梦中死去的呢?换言之在梦中体验了如此真实的,死亡的感受,那么当死亡真正乌鸦般落在他肩头时,他大概能会心一笑,在桥头排队等汤时与人炫耀一番——这我有经验的——这想来实在过于可笑了。于是亚看见眼前司空见惯的景象,是那片为他所熟知的海域,是他比自己的肚脐眼更熟知的船的夹板,不过他的老伙计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大一样——船舵不知道哪去了。*没太在意,只是倚着尚换过一遍但仍然透漏出一种腐朽味道的栏杆,望着自己的相看两不厌,望着自己的相见不相识。蓝色的,绿色的,青色的,黑色的,时而透亮,时而浑浊,他觉得舒适,他顿时觉得这大海比他的床铺舒适更甚,每晚工作结束后烂泥一般瘫软于自己的木床上,疲劳要冲垮他的全部意识,眼皮再不能轻易挣开,就是这般深沉的安眠,不比此时他心中发痒着的愉悦感,他几乎想要合上眼睛,就顺着身体从栏杆上滑下去,像一片虫蛀的蜡叶一般,溶融海水之中,成为鱼群的粪便,鱼群的食料,鱼群的粪便。瘫软的,腐烂的,正当他愿意这样去想去做,他嗅到腥臭海水中的某种违和感,是某种清新的味道,是他不熟悉的味道,不,他熟悉,他偶有熟悉的时候,但又觉得陌生,是什么呢,他迷惑,大概是自己所想的蜡叶?那这世界未免有些太过于合他心意了,不对,但确是相近的东西,相似的,同源的,出生在产床的另一头的,他不能说,他讲不出那是何物,麻痹几近融化的大脑此时复活过来,终于醒过来,如同随着脑表皮的褶皱生出一株薄荷那般的清醒且刺痛的。

*抬头。

岛。

他知道,那是一座岛,生满了绿毛,甚至向岛的边缘都是如此,定睛一看,原来是生满了绿得滴出水来的草,厚厚一层,富贵人家的毯子一般的,是自然的造物没错,可又过于规整,顺着岛缘平滑的曲线,同样平滑地生出一周草来,简直像是有人刻意修剪过的,自然却不自然到了极。那岛大致会是呈椭圆状的?如此这般去分析的功夫是没有的,*昂首,岛中心俨然生着一颗参天巨树,笔挺的异常,参天之势如此,但却只有稀稀拉拉几根粗壮的枝丫,这也不必去数了,是象征着生的,想必是22枝,如此直入云霄,掌管人的来去,亚几近要下跪去,唤它一声耶和华,去亲吻祂的脚背,将头颅深深嵌入其足缝之中。

“不对的,不是这样。”*要融化在夹板上,过分庄严了,过分凝重了,这不会是生,这无关于命,这不是子宫那样柔软温热的处所,这应当是冰冷的灵柩,尸首在其中,消耗最后一丝温度,而后归于灰土尘滓,这样才对,这样才对,这是坟墓,这是乱葬岗,这是?,这是被称为?之岛的岛屿,这是......

然而这都不是关键所在。

“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树,姑且被称之为树的东西霎时化为土灰,原本规整的草伸展其肢体,终于再也看不到岛缘整齐的弧线,草向*伸出手,填满口腔,随鼻腔而上,捅破隔膜进入大脑,紧紧缠绕,紧紧缠绕,生长,再生,繁衍,缠绕,死亡,再生。

*举起手,向一片虚空伸去,终而五指的手只余下一指。

(四)

*醒来。

“那么好的,A先生,看起来各种事情现在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因此我打算提前三十分钟开始这场对您而言的审判,意思就是说,预计在下午三时三十分开始的审判现在就要开始了,您对此可有什么异议?”

他不解。

“事到如今您还在犹豫吗。”姑且可以称之为人的纯白色老头子无奈地摇摇头,“我实在不明白您究竟对现状了解到什么地步了,不过为了我们的交易可以正常进行下去,我不得不打开禁忌的匣子,去做一件我们两个都深恶痛疾的事情了,A先生,我尊敬着您。”

“您的生活毫无疑问已经完蛋了。”老头脸上没有其他表情。

山洪下泻般的,某些东西点亮了*的眼睛。

“......”

“......醒......快......”

“快醒......生......”

“快醒一醒,亚先生。”

亚揉揉眼睛,大概是经历了非常饱和的睡眠,他伸开腰肢手臂,顿时嗅到些许太阳的气息,大概会是从床铺之中醒来的,一个平凡的早晨?不然,亚意识到自己坐在一张并不舒服的椅子上,隔着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位女士。

亚一时没讲出来任何话,就只是盯着自己身前的女性。

“为了避免麻烦,请允许我先作自我介绍,我叫做夏,您大概是认识我的吧?”

亚惊愕的神色不亚于从未行过房事却被宣告自己即将成为父亲。

“您近来可好?”自称是夏的女性脸上带着一个安稳的笑容。

“不好讲,大概还是一模一样。”亚的视线垂下去,自然而然盯着自己的手指。

“大概?”

“究竟有没有产生变化,谁又能说得上呢。”亚想要继续处理手指上的死皮,但最终没有继续做下去,只是将双手放在桌下。

“您不希望生活产生变化吗?”夏轻轻向右侧偏头,眼神中闪烁着柔和。

“倒也不是,说到底生活真要变化,谁又能阻止得了呢。”

“可你那时感到疑惑了吧?对那个岛。”

亚瞪大了眼睛。

“那是真的?”

“谁知道呢。”

“倒也无所谓。”亚的手又回到了桌面上。

“那是您所希望的吗?”夏的神色中蒙上了一层灰尘。

“我不知道。”

“可那座岛确实出现了,这怎么会和您没有关系呢。”

“硬要说的话,那不应该是你所希望的么,那样莫名其妙出现在海中心的,鸟不生蛋的孤岛。”

“原来您还记得啊。”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那样缠着我叨叨了三年,换谁都该耳朵听出茧子来了。”亚企图看看窗外,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您没能来接我呢。”夏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消沉。

“为何呢?”

“这便滑稽了,亚先生,这本该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为何呢。”亚喃喃。

“您讲过的,再过两年,只要我到了十六岁,就邀请我上船,可您毁约了。”

“因为那岛出现了。”亚抬起头,直接对上夏的视线。

“您今天脑袋有些不清楚呢,我希望和您去找到那样一座岛,?之岛,可那岛如今出现了,您却要因为这件事情毁约?”

“理应如此的,夏。那并不是平常的事情。”亚扶着自己的脑袋,大概在组织语言。

“您一向拒绝带我上船,可在那一天您就会打破自己一向立定的规矩,将我邀请上船,这本身不也就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么?”

“错了,夏,错了。”亚咬着自己的嘴唇。

“何错之有?”夏皱起眉头。

“本不该有的,那座岛,本不该有的东西出现在了平常之中,平常由此便毁灭了。而按照平常自然发展的话,那么我将你邀请上船就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了,不会因为我之前禁止你上船而显得不平常。”亚似乎因讲了太多话咬破了嘴唇。

“那么,如果按照平常来发展的话,您不会毁约吗?”

“是的。”

“可您之前说,若生活真要变化,没人能够阻挡得了,那么您的‘无能为力’实际上也是属于平常的,按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您实际上不会阻止岛出现,岛的出现也就属于您所说的平常了,可这样的平常发展下去,您最终还是毁约了,不是么。”

亚停止了继续吮吸嘴唇被咬破的部分涌出汩汩鲜血。

“说到底,究竟怎么样才算是平常呢。”亚摇摇头。

“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这对我很重要,我非常想知道您之所以毁约的理由。”夏的神色此时再也没有之前的柔和了。

“那么我的大小姐,我问你。”这份柔和的神色渐渐转移到亚的脸上。

“如果你手上有一个钱,你没拿稳它,于是它掉在了地上,向远处滚去了,你要怎么做呢?是去追那个滚走的钱,还是选择不追,不要那个钱了呢?”

夏颔首,思考片刻。

“如果我选择去追那个钱,轻易追到的话,您问我的问题就没什么意义了——想必这个钱是追不到的,或者是会永远让我处在一个即将追到这个钱的状态。如果我不去追,也就是主动放弃了这个钱的所属权,我不知道这个钱对我未来的生活会有怎么样的影响,或许我并不缺钱,那个钱丢了也就丢了,或许我身患重病,最后一个钱正好可以补足我所需要的治疗费——但无论是哪种情况,现在都只不过是我在猜测,也就是说,如果我放弃去追这个钱,我的未来会变得不可预测,但实际上我去追那个钱的话,未来同样是不可预测的。”

“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呢。”亚注视着夏的双眼,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团黑烟。

“我没法选择,亚先生,我选哪边结果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夏脸色的黯淡肉眼可见。

亚笑了起来,咯咯咯咯,像是刚下了蛋的母鸡,须臾又变成漏气的风箱,有些怪异,但确实也扫去了夏脸上的一些阴霾。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钱也好,其他什么东西也罢,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去把它捡起来吧。”

夏一愣,紧接着是一股暖流从那团黑烟中溢出,本属于少女眼底的清澈透亮,终于在这时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里。

“那是我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夏,自然到如同捡起来掉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亚轻轻擦去夏滑落在脸颊处的泪珠,他感到安心,眼前的少女并没有如那时般稚嫩懵懂,也未完全陷入绝望与踌躇的落穴之中。

“我记得的,您没有毁约......”抽抽搭搭的,泪再也止不住,亚望着这幅样子的夏,仿佛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嗯,想来还得因为这件事情对你说声抱歉呢。”

“怎么会......”

“就先到这里吧,大概有人在催我了。”

亚瞥了一眼窗外,有个纯白色的老头站在一颗苹果树下,时不时向窗内张望。

“关于幸福,我已经全部教给你了。”

只有那么一瞬,亚消失在夏眼前,存在过的证据,只剩些虚无缥缈的记忆。

(五)

“那么好的,A先生,看起来各种事情现在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因此我打算提前三十分钟开始这场对您而言的审判,意思就是说,预计在下午三时三十分开始的审判现在就要开始了,您对此可有什么异议?”

“您这究竟是第几次对我说这句话了,还有我记得我叫做亚。”亚托腮,无言地盯着眼前的老头。

“不对,A先生,就算您记得那个名字,它也不再属于你了。”老头显得有些不满,大概是因为超额工作。

“您前后状态差距还真大啊,那时候可真是确确实实觉得自己被刺穿了。”

“母亲分娩也就不过如此,凭借这个机会好好感恩你的母亲吧,你这个不尊重自己的家伙。”

“惭愧惭愧,虽然惭愧,但今天落得这般田地,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就是了。”

“虽然我们之间只有交易,但是现在这桩买卖也就快要完成了,那么最后就让我跟你聊点别的吧,实际上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求之不得。”

“你得知道,‘庸俗’是我的养料,我甘之若饴,也正是因为这个,我那时才会提出跟你用庸俗做交易,但实际上据我观察,你们这帮人一样的玩意似乎很多时候是靠着庸俗活着的,可你最后就这样把自己的小命草草了事了,你为何要舍弃能够让你活下去的‘庸俗’呢。”

亚回忆起那天腥咸的海水,司空见惯了的那件事物竟是那般让他感到陌生,那片海域不曾遇到过如此肆虐凶纨的风暴,老伙计的沉没本该令他唏嘘不已,可他无暇再去思考那些事情了,那时的他脑中就只有一句话。

早知道就再多等两年了。

“关于你说的这个问题啊。”亚翘起二郎腿,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示意老头凑近点。

他凑在老头耳边。

“我他妈怎么知道。”

亚前仰后合地笑起来,留下老头一幅木然的表情。

“我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就这样吧,最后祝您旅途愉快,A先生。”不及亚的狂笑,老头终于也从脸上挤出一个好死不死的笑容。

老头不见了,不见光的小房间平摊开来,原来是一条小船一样的东西,亚靠着船沿坐下,发现手边有一枚生了锈的小钱,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了,亚拾起那枚小钱,在船沿上一划,留下一道带着锈味的印记。

“如果这时我要在这里画点什么的话,想必应当是一位女性。”亚端详着船底,似乎在构思如何将其运用为画布。

“这位女性要绝世美颜?不好,丑得出奇也不行,长相平平最好,但是这样又太过于无趣了。”

“她应当是一位闻名世界的一般女性。”

亚以那枚钱为笔,刻刻画画,因为心里早已有数,所以最终成品出现得也很快。

“这样就好。”

根本看不出他画了什么东西。

亚将剩下的半枚钱丢进海里,仰面躺在船上。

“‘冢’那样的玩意,毫无疑问是人为的否定与终结,那太武断了,不适合你这种前途无量未来可期的姑娘。”

“冢只是向死,若回归土地,或许生命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再现——那样才对。”

“像大地那般的,去孕育你那预测不到的未来吧。”

亚坐起身来,前方是那座岛,卡巴拉向他招手,而后却迟疑,名册的哪一处都没有这样的人。

“傻了。”

亚伸手指着那棵全知全能的树,一条银白色的透明丝线向着他的食指垂落下来,亚顺着那丝线朝上望去,却怎也望不到头,就好像这条线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这里就是旅途的终点了。”

亚将那条丝线一圈一圈缠在脖子上,留在这个高度可供他用的线并不多,于是他只得一面往上爬,一面将余出来的线缠在自己脖子上面。

这项工作很快便停止了,亚就这样悬挂在两个世界之间,摇摇晃晃,像是钩上的鱼饵,等待着狩猎愚者的光临。

平凡予我(),荒谬予我()。

歌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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